【海上记忆】我和庄行“不分梨”

发布时间:2025-09-01

庄行对我不陌生。因为那里曾有我的“庄港公公”。

那时,没有明显标注地名的文字,奉贤本地人都将庄行叫作“庄港”。

我的曾祖父起先有个儿子,在他十来岁时,曾祖父领回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孩预备给儿子长大做媳妇,哪知道这个儿子——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在十一岁时,在屋后小河里游泳时淹死了。那时,我的爷爷还在吃奶。从此,曾祖父母就把这个童养媳当女儿养大。成年后,曾祖父母为女孩入赘了一个后生,他就是庄港公公。等我爷爷到娶了亲的年龄,看看房子不够住,庄港公公就带着妻小回到了他位于庄行的老家。庄港公公的妻子后来得病去世,他也没再娶,当了庄行卫生院里的烧饭头,拉扯两个女儿成人,依旧和我们家保持走动。

记忆就像做梦,回放出来的都是黑白胶片。然而,当回望的光束再次聚焦的时候,那氤氲的岁月却慢慢地亮了起来。

记得我小时候,庄港公公每年会来我家两次:清明和冬至。他给我的曾祖父母(也就是他的岳父母)上坟烧囤,来时,他总会带上一包袱的面包,那面包雪白雪白的。我们平时吃的面包是标准面粉做的,黄黄的,吃起来有一股酸碱味。而他带来的面包是用精白面粉做的,用鲜酵母发的,上口有股子奶香味。面包,是他工作的食堂自产的,更是他几天里省下来,或者是用代价券买的。那时粮食紧贵,能吃上这样的面包,终生难忘。

这便成了我的企盼。有时,我会无端地问奶奶:庄港公公怎么不来呢?其实,我是想那白面包。

清明或者冬至近了,奶奶和爷爷说,庄港大阿哥要来了。以后几天,我就不时到村口张望。远远看见一个老头,搿着首巾包袱,拎着草囤,扎着裤脚管匆匆着来了。他的腿似乎有些短,走起路来频率显得很快。这装束样子很精干利索。他舍不得钱乘车,一大早便从庄行走来,到我家多半已在午间。到了后,他先上坟烧囤,然后吃中饭。他喜欢喝点酒。爷爷前几天就准备了一瓶土烧酒。桌上,两个土地盅一放,爷爷陪着他喝起来。我则在边上蹭花生米吃,听他们唠嗑。一顿中饭,话说了很多,可酒也就喝两三盅。爷爷再倒,他说不要了,还得赶路回去。过午,他就匆匆走了。

有一次,奶奶带我去庄行,我吵着要去庄港公公烧饭的地方。其实,我是想那面包了。门房间的人拦住我们,问找谁?我抢着说找庄港公公。那人自然不知道谁是庄港公公。奶奶说找姓戴,一个烧饭的。那人忙说:噢,是戴大。戴大是他的小名。真实名字是什么?我至今都不得而知。

食堂间内蒸汽腾腾,人影影倬倬。还是他先发现我们。庄港公公正忙着做饭、切菜,束着白饭单,戴着白帽子,套着白袖套,看起来真像一个图画中的炊事员。这样子我羡慕极了。他对奶奶说:“弟媳妇,你先去我家,我下了班就回去。”我想他该将面包拿出来了吧?可到我们离开,就是不见面包。我没将小心思告诉奶奶,只是觉得没面包吃,心里空落落的。

我失落地跟在奶奶后面,沿着街道往戴家桥方向赶,穿过整条庄行街往西。庄行也算是十字街,东西长,南北短。石板街两面是店铺,街面远比我熟悉的柘林、新寺、法华桥开阔得多。东西街南面紧傍着市河。八月的天,依然燥热。见我没心思赶路,奶奶买一支赤豆棒冰哄我。我坐在石桥上舔着吃,慢慢把面包的事忘了。农民们挑着箩筐,背着麻袋,或者提着篮子上镇。市河内很热闹,粮船、渔船、卖甘蔗的船来来往往。在八字桥的三角洋内,一个老头撑着小划子,驱赶着摸鱼公捕鱼。船板敲得乒乓响。

那多半是在“双抢”结束后,这时,农活有了一个空档期,奶奶才有空带上我去庄港公公家。庄港公公的大女儿阿秀姨妈,已有三四个孩子。最大的国明约莫大我五六岁,高瘦的个子,不声不响的。国明养着两头羊,那是湖羊,没有羊角,耳朵耷拉着遮着眼睛,屁股后面的大尾巴像婴儿的尿布。刚落秋,正是水果成熟的季节。庄行那边的水果多,除了有几棵白胡枣树,菜园地里还有几棵蜜梨树,还有菜瓜、西瓜。太阳偏西后,我们坐在屋子投下的阴影里,奶奶跟阿秀姨妈唠家常,我们几个孩子坐在小凳子上,吃芦粟、瓜果。

离戴家桥大约一里地的西面,有一条大河,人们叫它“龙船港”。龙船港是我那时见过的最宽、最长的河。龙船港南北走向,河水清清。我们坐在河岸上,看南来北往的大船。那些船多半由机器驱动,开着开着,冷不丁地来一下汽笛。船过去后,飘来一阵油气的香味,和汽车开过的气味一样。抑或还有一两条鱼,被机器声惊起,跃出水面。

后来读书了,每到清明节,学校组织去扫墓。那里有庄行农民暴动的烈士墓。我们去那里接受革命传统教育。一大早我们从学校出发,十多公里路得走上差不多半天,走得脚踝子都酸痛,脚底蹭出水泡。想起庄港公公来我家,一个老人走那么多路,该是怎样的辛苦呢!随着长大,去庄港公公家渐渐少了。后来,庄港公公去世了,再后来,我奶奶去世,老的一辈不是作古,就是已老得不能走动了。到我们这一代已是二表三表亲,几乎没什么走动。

尽管这样,庄行对于我,依然是那样的亲切,不仅因为那里有我们的远房亲戚在,还在于我了解了庄行的历史与发展,还有好多庄行的朋友。

庄行是有着厚重的历史沉淀的。其域内的潘垫,在唐五代已集聚起潘氏家族,前蜀宰相潘葛曾筑舍定居于此,潘垫由此成焉。在这里曾出土的古墓,墓的主人就是潘葛的妻子李氏。墓碑显示“天汉四年葬”,“天汉”是前蜀年号。边上那条南接倩舍塘,北通南桥塘的小河“冷泾”,也与李氏有关。那里还有个叫“烟墩头”的地方,这是当年戚继光抗倭修筑的烽火台。

除此以外,在明清年间,一些官宦都曾归隐厝葬于此。电影《火烧红莲寺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。这一些,虽为陈迹,已被历史的烟尘淹没,但地名还在,历史记载还在。庄行镇自古及今,还出过不少名人。古代有著有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的宋懋澄。他的哥哥,是明末松江画派著名画家宋懋晋。现代有毕业于哈工大的鱼雷专家蒋兴舟;参加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筹建并成为副校长的专家刁正邦;曾任深圳市副市长、中国证监会副主席的庄心一……

如今的庄行,正迈进在建设青山绿水新农村的行列中。庄行自古就是江南粮棉集散地,有“花米庄行”之称;庄行出品的染织土布从清代一直有名至今;庄行的三月有菜花节,烟雨迷蒙,满眼都是赏花人;七月大暑有伏羊节,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,吃一顿羊肉,喝一锅羊汤,佐以烧酒、啤酒。庄行还有传承的胖阿姨粽子,其粽子叫榔头粽,敦实得像个木榔头。赤豆粽、豆沙粽能嚼出乡愁的味道;大肉粽一口下去,满嘴流油生香,糯而不腻,箬香与糯米香交融,你吃了还想吃。不要说端午节了,即便是平日里,购买者络绎,快递单子如雪片。

而更出名的,要数庄行的蜜梨了。菜花节满地金黄时,也是清明季梨花带雨的时光。菜花黄,梨花白,映出黛瓦白墙的乡村民宿。农谚说:菜花蜡黄,大姑娘在捏忙(怀春)。其实,何止是青春少女呢?置身其境的人们,都会被这如梦如幻的画图醉迷的。

有一天,看到我买胖阿姨粽子、蜜梨回家,母亲念叨起庄港公公家。她说荣华伯伯和阿秀姨妈差不多九十岁了。不知现在怎样?我凭儿时记忆,驱车去找过。坐标是龙船港东面,浦南运河北边。但如今村庄归并,宅基动迁,哪里找得到?为满足母亲的牵挂,我遇到庄行人就打听。一次,与区残联的胡珏(她外婆家与我同村,她客气地叫我舅舅)坐在一起,我打听说了戴国明的名字,她说知道,他女儿叫“戴群妹”,曾与她同桌。我喜出望外,联系了戴群妹,问起她父亲国明,她说也过世几年了。之前,听说国明曾是镇建筑公司的工程师,孝顺勤劳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还是个少年,瘦高的个头,养着两头湖羊,不声不响的。

想到儿时,庄港公公家菜园子里的梨树。想到童年的我由国明带着,到场角的枣树上打白胡枣,吃庄港伯伯菜园里的蜜梨。那时为了节省,我们习惯了将东西切开了分吃,譬如咸鸭蛋、菜瓜、苹果。但在吃蜜梨的时候,被阿秀姨妈拦住了,她说,吃梨是不能切开的,否则“分离,分离”口彩不好。必须整个吃。

这正合我意,我和庄行不“分梨”。

来源: 上观新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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